我本将心向明月
对于在微信上动辄发来一个“在吗?”的人,我一般会选择先晾他二十分钟,看他会不会自顾自的接着说他找我是要干嘛,二十分钟后再酌情回复。
但这个人给我发“在吗”我只能老老实实给他回复:“在,吴老板,什么事?”
他叫吴邪,我不敢不回他的微信。大概两年多以前他通过张海客找到我,这里不得不说到我的工作,通俗来说,我是做书面记录的。
现如今其实很多人开始做书面记录。手机会丢,硬盘会坏,云端会无法同步。一字一句写在纸上的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记录。
吴邪回复过来,“把第一本和第二本送给我。”
我让他稍等,立刻起身去书柜那里,按照首字母开头排序,吴邪比较靠后一点。
找到了。
吴邪的保险箱在中间偏后一点的书柜第二层,他的保险箱比较空,只放了两个厚牛皮封面笔记本。于是我回复他找到了。
他给了我一个定位,让我送过去。
我点开定位,距我大约七百公里。
靠。
由于公司制度,像吴邪这种级别的客户必须亲自送上门,不能使用快递。我把他的保险箱在办公桌旁又给他发微信。
吴老板,你什么时候要?急吗?
他:挺急的。
我:那我坐明天最早的航班过去。
他:你现在开过来不堵车的话只要十个小时。
我:好的老板。
确实我的祖籍在温州,但也并不代表我擅长在皮革厂倒闭的时候能光速带着小姨子跑路啊,他是不是对我的赶路能力有些误解。
话虽如此,但工作还是要做的。现在下午三点,我叫了另一个和我换班的提前过来,锁了门,驱车前往雨村。
说起来,我和吴邪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联系过了。但我非常了解他。
第一次见面是大概两年半以前,他找到我,他说他开始逐渐忘记很多事情,他需要一个人帮他记录下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并不是需要一个书面记录者,他需要的是一个心理医生。
我大概为他做了四到五个笔记本的记录,客户太多,我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来做书面记录的人工作涉猎都十分广泛,他这个盗墓的在我这里反而是个比较文明的职业。
笔记本在保险箱里,公司有备份,每个月客户需要支付维护金,并且客户要选择在死亡后是销毁还是传承。保险箱在副驾驶的地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两本笔记的封面是《张起灵1》和《张起灵2》。
但是吴邪在笔记中其实鲜少说到“张起灵”这个名字,多用“小哥”或是“闷油瓶”。我还记得第一册的第一段——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从我三叔的铺子正门走出来,身上背了只长长的樟木盒子,外面用布包的结结实实的,只露出一边的盖子,那是个剑盒,或是放刀的。光那盒子就很值钱了,不用想里面的东西得有多贵。”
吴老板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很亮,会不自觉地带笑。
“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喜欢自己默默在心里吐槽别人,我叫他闷油瓶倒也不是真的当着他的面叫他闷油瓶,因为起先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当时觉得他是我三叔带的拖油瓶,又闷。直到后来,在一块极阴的积尸之地他救了我们,甚至有个女///鬼朝他下跪,我才对他开始有敬意。”
和吴老板记录的过程总是很和谐,我们做记录的笔都是蓝色,蓝色墨水的成分可以检测出写下这些字的时间,方便有回头调查的客户鉴定年份。有些客户觉得不好看并且无法理解,要我们换黑色的笔。
不过吴老板很喜欢,他说,这个蓝色和他总穿的一件连帽衫的颜色很像。
我当时松了口气,笑笑,我说,你喜欢就好。
他说,嗯,喜欢。
记录者是单方面倾听的,期间偶尔出现有违常理或是逻辑不通的地方,我们不会指正也不会反驳。服务行业,客户至上。
“张家古楼,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是我至今为止我认为最可怕的地方,连后来的青铜门都排在它后面,因为在那里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的他的死亡没有让我产生‘悲伤’,而是另一种更猛烈的情绪,叫做‘崩溃’。我无法思考,我无法接受,因为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他不能死,也不可能死。”
《张起灵1》结束在一场浩大的送别里。送别的内容有大篇幅吴老板自己的独白,他在对我讲述这段内容的时候语调非常平稳,与事迹内容不相符的平静,有部分人对类似的内容在复述时会代入其中,或泪流满面,或感慨万千。
但他都没有,我想他可能是回忆了太多遍,以至于每个细节他都能完整的说出来。
下午三点出发,到吴老板那里已经是夜里将近一点。他家门口不太好停车,我抱着箱子走了十多分钟才到他家门口。
吴老板坐在院门门槛上抽烟,“吴老板?”我赶紧跑过去,“您该不会一直在这等我吧?”
吴老板把烟掐了,道:“没有,出来抽根烟。”他看了眼我怀里的东西,“跟我进来。”
“哦。”
他家外观看上去和普通农户没什么区别,前几年建设新农村的两层小房子,前院后院鸡笼狗窝,里面倒是装修的很讲究,比如这个梨花木的置物架,比如那个精致古朴的独座,再比如墙角那个很明显是正规警///具的手///铐……
“靠!”我一惊,“吴老板您把他怎么了?”
——为什么我家族长被吴老板拷在窗户台上啊而且他还是坐在墙角闭着眼睛的?
我先把东西放地上赶紧跑过去查看族长,族长微微睁开眼睛,很迷茫的看着我。我不敢碰他,只蹲下来看他,“族长,族长您还好吗?您怎么了?”
他说:“我睡着了。”
“哦,那就好。”我看看他被铐的窗台,甚至都不是防盗窗,只是木制的窗棂,这哪能限制的了他?于是我回头望向吴老板,吴老板在开保险箱,他把那两个笔记本拿了出来。
边向我们走过来边对我说:“他、那个……”吴老板指指自己的头,朝我做了个一个你懂得的表情。
我懂,大概是失魂症犯了。
但别说你把他铐在防盗窗上了,铐在哪都没用啊,他会缩骨啊大哥。
我给吴老板让了个位置,他蹲在族长面前,把两本张起灵放在他腿上,对族长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得相信他啊,他是你们张家人,他是张海客的人,这两个本子你可以检测墨水的年份,起码两年多了,我不会在两年前就筹划要在现在骗你的。”
我闻言赶紧把吴老板拉起来,因为他略微开始有些失控了。
吴老板是个精明的人,断不会脑子脱线到试图用手///铐限制我家族长这号人物,显然,他是慌了。
我拽着他到前院,“老板,你冷静一点先,我们有话好商量,现在家///暴犯法了。”
吴老板很明显的咬了咬牙根,“是我失算了,不该铐他。”
“对嘛。”
“应该拿他最喜欢的那只鸡威胁他,失策了。”
“……”我拍拍他的肩,“您跟我说一下来龙去脉吧,我帮您分析分析。”
他摸出烟叼着,没点,“我下午给你发微信的时候,他睡午觉起床,问我是谁,我怕他跑,就赶紧把他铐起来,之后我想起了在你那里的笔记本,就让你送过来打算给他看。”
“然后呢?”我问。
“然后你就来了。”他答。
“不是,然后您没有和他解释吗?”我又问。
“我怎么跟他解释,肯定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他瞪着我,仿佛我是个弱智。
我仰天长叹,他们这个村子的夜空还挺美,“大哥,你好歹给人家一个重新做人……啊不是,好歹和他交流一下吧,他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吴老板还在重复着张起灵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言论,他说张起灵不相信任何人,他说张起灵必定会离开他,就像每一次他离开他一样。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族长的手早已不在手///铐里,他正盘膝坐在墙角翻阅《张起灵1》,看样子,他已经看到一半了。
我搓搓鼻头,“那你有没有想过,凭他的本事,他想走,早就能走了。”
吴老板怅然,他点上烟吸了一口。
看起来他是自己被自己蠢到了,因为下一刻他把烟直接一丢,扭头冲进了客厅,直奔族长坐着的那个墙角。
于是我慢慢走过去踩灭他那根烟,跟着进去了。
不是废话么,那两本张起灵,就是满满两个本子的告白啊……能不冲么。
吴老板唰的把本子从族长手里抽走,从我这个角度看,耳朵根都红了,“那个,小哥啊,其实这种东西也不能全信的,大部分都是那个……虚构,少看为妙。”
族长猛然被夺走自己看一半的东西,他抬起头,伸手,掌心向上,无声的讨要。
吴老板有点绝望,因为他回头给了我一个救命的眼神。
我举起双手,“老板,虽然您是客户,但我姓张,恕难从命。”
吴老板重新蹲下来与族长对视,很勇敢的说:“小哥我们做兄弟的呢,要尊重别人的隐私,这是我的私人笔记,你还是别看了。”
族长的眼神有微妙的变化,他盯着吴老板的眼睛,问,“你为什么铐住我?”
“我怕你跑了啊!”
“为什么怕我跑。”
“你跑了我……谁喂鸡啊!”
族长修长的食指点了一下《张起灵2》的那一本,接着问,“‘闷油瓶’是谁?”
“你……你啊。”
族长轻笑了一下,“你在这里说,‘我意识到,我可能爱上闷油瓶了’。”
吴老板的表情我看不见,但似乎是凝固了,于是我默默的凌波微步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下次你可以和我聊一聊,如果我再失忆。”
“真的吗?”
“嗯,我等你来和我说话,不小心睡着了。”
“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和我说话?”
“我失忆了,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又不进来。”
“我叫吴邪。”
族长又指了指吴老板手上的笔记本,“我已经知道了,最后半句,不必接了。”
——
《张起灵2》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本将心向明月”,但只有半句。当时吴邪在给《张起灵2》做结尾的时候选择了这一句话。
我那时在等着他说出下半句,他生生的哽在了喉头,起身离开了。
所以,《张起灵2》停在了这半句诗中。
我坐进车里,点火,燃油不足。啊,得先找个加油站了。